“有沒有人覺得小朋友一臉淡定地玩海龜湯很嚇人，不是我死了，就是媽媽死了。”

近來，我在社交平臺上看到了這樣的帖子：有家長控訴，小學生之間正流行著一種叫做“海龜湯”的猜謎，其中的謎底常常帶著血腥、暴力的死亡，令他們深感擔憂。

我不禁產(chǎn)生了疑惑：海龜湯是一種情境推理游戲，能夠鍛煉邏輯、開發(fā)智力，為何會出現(xiàn)大量的血色元素?小學生又何以迅速、輕易地接觸到這些恐怖的內(nèi)容?

當我走進網(wǎng)絡、學校，和創(chuàng)作者、家長與學生們聊了聊，又有了想象之外的發(fā)現(xiàn)。

原來，孩子們的想法與大人們的憂慮有所不同。游戲正映照、填補著這個純粹世界的缺口?；蛟S，更多目光本該投向游戲背后的孩童：我們究竟該為他們做些什么?保護與介入的邊界又在哪里?

“紅湯”的流行

“海龜湯?這是上學期流行的呀，我們上課傳紙條都會玩?！贝髦{色圓框眼鏡、系著紅領巾的鄭禺提起“海龜湯”，立刻變得眉飛色舞。

“就是一種推理游戲，比較刺激!”一旁的學生劉寧忍不住加入我們的談話，“大家下課都會聚在一起玩”，會將自己寫好或網(wǎng)上看到的海龜湯貼在教室里專門的文創(chuàng)角，讓同學們圍過來猜。

按照他的觀察，班上一共45個人，一個海龜湯一周就可以收獲30多個玩家。學年總結(jié)的班會上，同學們還自發(fā)組織了一個頒獎儀式，其中一個板塊就是評選出當年人氣最高的一則海龜湯。

這款令孩子們著迷的游戲，究竟從何而來?

它的出現(xiàn)，最早能夠追溯到上個世紀的書籍和論壇。通常由主持人講述一個“湯面”，即一個荒誕的、看似無法解釋的場景，參與者不斷提問，主持人回答“是”“不是”或“有關”“無關”來提供信息。最后首先說出“湯底”，也就是故事全貌的玩家獲勝。

我搜了搜，如今各大社交平臺上都有大量原創(chuàng)的海龜湯，甚至整合成了題庫，在90后與00后的群體中頗受歡迎。

事實上，許多海龜湯本有著教育啟迪的意義。

劉寧和我解釋，海龜湯有“黑湯”“紅湯”與“清湯”之分，分別代表了故事中有大量死者、有少量死者與沒有死者。另外還有一種“王八湯”，故事風格更輕松、搞笑，接近于腦筋急轉(zhuǎn)彎。

“推理、邏輯、敘事設計，這些才是游戲的靈魂所在?！币晃毁Y深的創(chuàng)作者說，一步一步解開謎題的過程，讓人很有成就感。部分海龜湯的解謎中，還融入了性別歧視、校園霸凌的社會議題。

但“黑湯”與“紅湯”，似乎顯得更加流行。

鄭禺和劉寧告訴我，同學們大多都喜歡“紅湯”。鄭禺談起自己創(chuàng)作的“章法”：“主方向是誰死誰活，副方向是晚上有鬼(靈異事件)，劇情就是誰殺誰?！?/p>

他曾寫過一個海龜湯面：“我在一個水庫里面工作。有一天我在清點水量時，發(fā)現(xiàn)水量比昨天多了好多，顏色也不一樣了。第二天我就被嚇死了。”謎底是：“水庫里多出來的是血，第二天打撈出了尸體?！?/p>

他提到，靈感來源于一則短視頻，有一個海洋樂園的工作人員在檢測水質(zhì)時，發(fā)現(xiàn)出現(xiàn)水量異常的原因是里面有很多人撒尿?！澳俏蚁氚堰@個尿變成血，就可以寫一個海龜湯了。這個不是挺好的嗎?”鄭禺篤定，“海龜湯就是要有一定的恐怖感?！?/p>

“為什么一定要恐怖呢?”我追問。

“可能會更意想不到一些，腦洞比較大?！眲幊烈髌?，表示自己沒有細想。

鄭禺則說起，大家第一次接觸海龜湯，往往是從網(wǎng)上的經(jīng)典題庫開始，在那里，“經(jīng)典的海龜湯都是紅湯?！?/p>

難以掌控的傳播

我決定去更多創(chuàng)作者那里尋找解答。在交流的過程中，我發(fā)現(xiàn)他們在恐怖元素的選擇上顯得謹慎。

“桔子”是一位原創(chuàng)海龜湯博主，他曾在創(chuàng)作時融入過死亡元素。在他眼中，這是一種文學化、藝術化的處理。“我更喜歡讓人身體死，但是這個人的靈魂不死。身死魂不死的輪回，能夠引人細細琢磨?！苯圩诱務撝?，他有意識地結(jié)合五行學、玄學、山海經(jīng)等中國傳統(tǒng)文化，運用“中式恐怖”對死亡進行了含蓄表達。

不過他發(fā)現(xiàn)，自己的創(chuàng)作理念與網(wǎng)友的喜好存在落差：更多時候，一些直白的恐怖元素，能夠“輕易地抓住讀者”。他和我舉例，像“紅繡鞋”這種經(jīng)典的恐怖套路，就會受到許多粉絲的歡迎。

創(chuàng)作者“啾啾大人”在現(xiàn)實生活中是一位興趣班老師，接觸的孩子小到中班，大到初中。有一次，她看到自己的學生在課間嬉笑著玩一個搞笑向的“植物大戰(zhàn)僵尸”海龜湯。這讓她意識到，這個游戲面向的是正在慢慢養(yǎng)成三觀的青少年，在融入恐怖元素時必須取舍。

但他們也觀察到，許多紅湯成了流量的密碼。

作者“貓窩推理社”在創(chuàng)作海龜湯時，一度很重視縝密的邏輯，但當時在她的頻道里，大部分原創(chuàng)海龜湯只有三位數(shù)、四位數(shù)的互動數(shù)據(jù)。

去年9月，當她在一條海龜湯中加入“死亡”元素，很快就有了1.8萬人次的點贊量。這條海龜湯她只花了15分鐘創(chuàng)作，成了近期傳播效果最好的作品。

她補充，大部分短篇幅的紅湯不需要專業(yè)的推理，也不需太多的科學知識，因此參與的門檻也更低。原創(chuàng)海龜湯作者“八里十”指出，甚至部分設計更像是為了恐怖而恐怖，其實沒有任何的邏輯支撐，也沒有精神內(nèi)核。

隨著算法魔盒的開啟，“紅湯”在網(wǎng)絡中流轉(zhuǎn)起來。

創(chuàng)作者們告訴我，根據(jù)平臺的規(guī)則，數(shù)據(jù)更好的“紅湯”會被推送給更多新手玩家。他們也會通過授權出售的形式將海龜湯創(chuàng)作“變現(xiàn)”。

“八里十”記得，一些小程序和游戲軟件都曾找上門來，向她購買原創(chuàng)海龜湯的授權。一些網(wǎng)絡博主將謎題拍攝成視頻，發(fā)布到平臺或者直播間。

在“八里十”創(chuàng)作的故事中，單條海龜湯的價格從幾十元到上千元不等，不同難度的謎面收費不一。她表示，一些付費的買家會主動提出游戲時長、恐怖程度、“游戲中需要有多少人死亡”的要求。

一位海龜湯創(chuàng)作者說道，他們都有自己的粉絲群，“新湯”會優(yōu)先在群里發(fā)布，即使他不帶頭組局，粉絲們也會自發(fā)通過文字或語音，提出“來一局吧”。還會有粉絲不停地催著他更新。

逐漸地，游戲開始擴散到屏幕之外的世界。

“海龜湯帶有很強的社交屬性?！薄柏埜C推理社”遇到過，不少學生問她要授權，把謎題打印下來，帶到學校社團去玩。一些劇本殺、桌游的店鋪也會購買海龜湯，在線下進行商業(yè)化運營。

部分盜版卡牌廠家在未經(jīng)授權的情況下，將原創(chuàng)、流量不錯的“紅湯”制作成卡牌，售往中小學附近的文具店。

在這一相互影響、層層流轉(zhuǎn)的鏈條中，創(chuàng)作者早已無法掌控傳播的去向。

家校的憂心

很快，海龜湯潛入了孩子們的日常生活。

“一個課間就能玩一到兩個海龜湯，五分鐘一個?！编嵷f，自己是從不久前開始自主創(chuàng)作海龜湯的?？吹接螒蛟诎嗉壚锏幕馃?，“我感覺他們的題目出得一點也不好!我覺得我自己的創(chuàng)新特別好。然后呢，我就有感而發(fā)寫了本書!”他得意地告訴我，自己在一天之內(nèi)就完成了人生中的第一本原創(chuàng)海龜湯集，并命名為“甲魚湯”，還配有手繪美術設計。

“說實話我不是很支持他弄這個的?！睂Υ嵷膭?chuàng)作熱情，他的媽媽顯得有些無奈。

她告訴我，那本“甲魚湯”集子是從廢紙箱里被搶救回來的?！罢f老實話，我看不懂他寫的東西，(如果)不是你要的話，我是已經(jīng)打算扔掉的。”

鄭禺媽媽想了想，又補充道：“這個游戲傳遞的都是很負面、不是很正面積極的思想?！?/p>

但她坦言，實際上，真正的影響并未出現(xiàn)。家長與老師們，正擔憂著其中潛在的隱患。

執(zhí)業(yè)六年的國家二級心理咨詢師張仕旭和我談到這些內(nèi)容可能帶來的危害。他說，過度接觸恐怖與血腥會使神經(jīng)系統(tǒng)長期處于高度活躍的狀態(tài)，這不僅可能導致夜間睡眠障礙、噩夢頻發(fā)，也可能在白日表現(xiàn)為情緒易激惹、注意力難以集中等問題。

他解釋，對于年幼的孩子，大腦難以分清想象和現(xiàn)實，通常要到小學三四年級，才會具備比較穩(wěn)定的邏輯思維。暴力、血腥的信息如果先入為主地滿足了孩子們對這個世界的好奇心，容易對孩子們造成誤導，干擾他們認識真實的世界。

“這些游戲的故事情節(jié)都太暴力、太極端了。小學生沒有判斷能力，很可能會覺得這些事情‘很酷’。”任教二年級的田雷直言，“海龜湯和槍擊游戲還不一樣。它不只是讓小朋友點點屏幕就好了，而是要人真的安靜下來思考，而且是往一些變態(tài)的、反社會的方向思考?！碧锢撞幻庠谙耄L此以往孩子們的思考會往灰暗的方向畸化。

他們不禁陷入迷茫，究竟要以怎樣的態(tài)度面對游戲和它背后的風險?

而我發(fā)現(xiàn)，另一頭，游戲也在折射著成人關照孩子的姿態(tài)。

劉寧媽媽此前從未留意過，孩子正在玩海龜湯。面對我的提問，她才向劉寧有所了解。

劉寧媽媽表現(xiàn)得并不反感，“我相信這個游戲之所以能流行，肯定有讓小朋友喜歡的地方。”她想了想又補充，“這個游戲好像挺燒腦的是嗎?還要補充中間的故事?？梢蚤_發(fā)智力，也挺好。”

任教四五年級的副班主任楊帆發(fā)現(xiàn)，班上已經(jīng)有了零星幾人會“組團”玩海龜湯?！熬椭皇且粋€猜詞游戲。很多老師也會做類似的課堂互動，比如語文課上，我說一個意思，你們猜一個符合這個意思的詞語?！?/p>

比起游戲本身，楊帆更為關心的是，孩子們喜歡上這些內(nèi)容，背后到底有哪些緣由?

填補缺失

為此我先去詢問了東京大學臨床心理學博士、復旦大學心理學系副教授李曉茹。

在她看來，海龜湯在小學生群體中的風靡有生理性原因。在青春期孩子們的大腦中，多巴胺和內(nèi)啡肽的分泌活躍，讓恐怖故事成為了他們的“風險尋求行為”?？謶峙c興奮、痛苦與愉悅的共存，其實是一種本能。

“游戲形式是中性的?！崩顣匀阏f，但如果素材選擇不當，就容易讓孩子對一些血腥、暴力的元素覺得習以為常，對惡性傷害的同理心有所下降。

現(xiàn)在一道堅實的屏障，仍舊沒有在信息的海洋中豎立。

“八里十”在自己的海龜湯面上總會附上溫馨提示，標注湯底故事中出現(xiàn)的死亡人數(shù)和恐怖程度。八里十坦言，隨著海龜湯的愛好者群體越發(fā)壯大，口味和接受程度越發(fā)差異化?！八孕枰鲆粋€分類。”然而在許多類似的博主中，這一做法沒有得到普遍的采納。

李曉茹補充，孩子們喜歡玩海龜湯，也是“想要和大家玩在一起”。每個人在6-12歲階段，都尤其渴望發(fā)展真摯的友誼。對孩子而言，家長和其余成年人能夠給予的關心、支持，都不能替代同齡人的認可、接納。

我逐漸感受到，擔憂、關切、詢問的種種目光投向孩童，就像謎題重重的“湯面”。但回到源頭的孩子，他們只是帶著一種想被看見的純粹。

鄭禺談論起，自己的出題技巧能夠難倒朋友，很有成就感。從四年級開始，他就憑借畫畫和書法功底，是班上的“設計大牛”。很長一段時間，他利用家中的廢舊材料設計手機和平板的界面，積極爭取班上一家“初創(chuàng)設計公司”的“首席設計師”職位。競爭上崗成功后，還在小紅書上開了一個賬號發(fā)布他的設計作品。

“連著兩個學期，家里所有的各種垃圾都不許扔。特別是小盒子的硬紙板，全是他的寶貝。”鄭禺媽媽有些驕傲地埋怨。

鄭禺告訴我，同學們兩三個月就會換一個游戲?，F(xiàn)在海龜湯已經(jīng)不紅了?！拔乙プ分鹣乱粋€熱點了!”

更多時候，對于死亡的認知，在他們的成長中仍然存在空白。

我問孩子們，他們是否想過，海龜湯里面的人為什么要以那些離奇的方式死掉?究竟是什么才會讓一個人去傷害另一個人?

他們告訴我，自己從未想過這些，細想起來也覺得海龜湯里的死者有些可憐。許多時候，當他們說出各種血腥的死法，其實腦海中并沒有具體的畫面和概念。

我了解到，她們每周都有心理課。心理課內(nèi)容包括感恩生命、自我接納、青春期教育等。許多生活、人性中的負面與黑暗，沒有人教過孩子們應該如何去處理、應對。帶著好奇的天性，他們轉(zhuǎn)向暢通無阻的網(wǎng)絡，去接觸到這些內(nèi)容。

張仕旭指出，在基礎教育階段，學校的死亡教育相對保守。既然學校教育補不齊這個“空檔”，家長的角色就至關重要。

他提到，現(xiàn)在其實有很多優(yōu)秀的兒童繪本和制作精良的教育類動畫片，專門用孩子能懂的方式，正面、平和、真實地講述這些話題，將暴力、血腥、恐怖“去神秘化”。當孩子通過好的繪本動畫弄明白了他們好奇的事，得到了正常的解答，他們對那些從夸張扭曲的渠道找刺激的“癮頭”自然就大大下降。

“畢竟，游戲如果流行的話，只代表著，其實有一些需要的東西沒有出現(xiàn)?！睆埵诵裾f道。

(文中鄭禺、劉寧、楊帆、田雷為化名)